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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妄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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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传出来咸阳郡王病了,然后郡王妃也病了。他们病便病吧,苏皎皎得了间新铺子正兴奋着,不想操那些闲人的心。

    但是没两天,老咸阳郡王妃,乔老太君也病了。

    苏皎皎动了动念。

    貌似,老咸阳郡王妃待她还是不错的。

    可是如今经过了那么一遭,反倒不如没有提及亲事的时候来往自在。

    去还不是不去呢?

    最后苏皎皎决定不去了,只是叫人给乔老太君捎了两坛酱菜、一坛虎骨酒和些许药材送去。

    如今天气凉了,老太君病了,送药总是没错的,听说她有老风湿,虎骨酒会有帮助,然后希望她能就着酱菜食欲大开,多吃半碗饭。

    苏皎皎不但送了东西,还附带花笺一张,细细地写了自己问候的心思。

    乔老太君似乎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她在午时,没有风,日头又明媚温暖的时候,才让桂嬷嬷搀扶着,去院子里走走转转,有时也坐在厚厚的垫子上,晒晒太阳。

    而那天,两位老人家便晒着太阳,边拿着苏皎皎的信笺看。

    话虽然是大白话,但那字迹,还甚是清新漂亮的。

    乔老太君抚着信,眼神便有些放远了,她苍然对桂嬷嬷道:“那孩子,还是有心的。”

    桂嬷嬷想着送过来的东西,点点头,对乔老太君道:“所以您得保重身子啊,万不能辜负了这孩子。”

    乔老太君点点头,眼眶就有些湿了。桂嬷嬷知晓她想起了伤心事,也不再劝,只轻轻叹了叹。

    乔老太君的目光又落在信笺上的字上,伸出手摸了摸。

    日光下彻,让她瘦削而苍老的手指在信笺留下短短的阴影。

    她的目光便清明了起来,还淡淡地含了笑,对桂嬷嬷莞尔道:“看这字迹,锦衣王也是用心教导的。”

    桂嬷嬷也凑过头看那字迹,两个老人几乎便是相依相偎的姿势。

    桂嬷嬷点点头,对乔老太君道:“锦衣王是用心教导的,只是不是用簪缨世家的规矩教的。”

    “哦?”乔老太君甚感兴趣。

    桂嬷嬷道:“前些日子赏花宴听了那些话,今日又见她行事,平日里看她的风神笑语,老太君啊,锦衣王良苦用心,这是把她往活神仙养啊!”

    乔老太君失笑否认:“什么活神仙养!”

    桂嬷嬷道:“你还别不服气,老太君,你说咱们这活了一辈子,生在富贵门,嫁入皇帝家,可回头想想什么样的人最幸福快活啊?”

    乔老太君反而一时无语了。

    桂嬷嬷道:“我有时就想啊,女人什么东西最重要?可不是嫁个好人家就最重要。荣华富贵都是不久长的,旦夕祸福,哪个保得准靠得住呢?这女人啊,首先得有个一技之长,有个谋生的本事,这样就饿不死。其次得有性子,拿得起来放得下,心胸开阔又不唯唯诺诺,这样才能自主自立。再其次呢,得会活着,不管苦了乐了,心里有韵致趣味,能够写写字、吹个曲、插个草、养朵花儿的愉悦自己。这样的人呢,就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辈子活得不卑不亢自由自在的。所以你想啊,那锦衣王养出来的皎皎,第一,她会做酱菜吧,就凭着这个,也饿不死了。第二呢,那丫头性子手段邪乎着呢,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不是个别人能随意指使的。再说这第三吧,可就有了趣了,咱们皎皎啊,最会不委屈自己的。”

    乔老太君有些狐疑:“没听说她还有啥才艺啊?”

    桂嬷嬷“切”了一声,做出了你这就不懂了吧的不屑表情,对乔老太君道:“锦衣王是谁啊,那是云先生的亲传弟子,读书没的说,琴棋书画没哪一个不通的!您观锦衣王的气度韵致,就知道这十年,他过的日子,绝不是卑微落魄沉沦下僚的,不定有多舒服惬意呢!咱们皎皎跟了他这么些年,他这些子态度行为皎皎还能不学了去?您看看咱们皎皎,清丽脱俗的,说是长于乡野,可是是那些子没见识的乡野丫头吗?”

    乔老太君赞同地点了点头,桂嬷嬷道:“就说那笑容,这些子的大家闺秀,您见哪个有皎皎那般笑得灿烂?所以咱们啊,也不瞎操心了,皎皎那孩子就是个有福的,您想当初夷秦那地界儿,她就有缘跟了锦衣王那样的妙人,如今还有锦衣王罩着呢,她的前程肯定错不了!”

    乔老太君又目露苍老悲伤之色,却也闻言点了点头。桂嬷嬷便不再说话,远远的枝头有鸟儿,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

    半晌,乔老太君叹了口气:“终究是怨我啊!”

    桂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聊作安慰。

    “因着我那一点子私心,”乔老太君泪湿眼眶,“便害了皎皎啊!”

    说着她摇了摇头,哽咽道:“明知道她不愿意,我逼着她干什么,逼得她出此下策,害了皎皎,这郡王府何尝占了便宜!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的那么点子情分,也全都没有了啊!”

    乔老太君伤感,桂嬷嬷何尝不唏嘘。老太君就那么一点私心,想着让皎皎无时无刻不陪伴于膝下,可那占的,是别人的宝贝儿子啊!

    一朝撕破脸,生也无可恋了!

    乔老太君有些痴呆地看着这熟悉的庭院,一草一木,都是她亲自打理起来的,而今连这个小院子,也不是个安稳的居处,而是一个伤心地了。

    浮沉漂泊几十载,搏的看的,不过是别人的一场富贵,自己得到些什么呢?唯一的骨血,早已成了灰了!

    桂嬷嬷搀扶着乔老太君朝屋里走去,走着走着,在上台阶的时候,乔老太君突然回首身后光秃秃的葡萄架,目有所思,对桂嬷嬷道:“记得西山的明月庵,每年的梅花都开得特别好看。”

    桂嬷嬷已然了知她的心意,只是冰消雪融春暖花开般地一笑,目露神往说道:“何止是梅花啊!明月庵的老庵主可是料理花的能手,春来桃杏夏来荷,秋来满山桂,记得当年连上山的小路上也遍植野花,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乔老太君点点头:“你着人去和锦衣王府说一声,说有了议亲的心事以来,无论锦衣王府还是咸阳郡王府,接二连三的出事,不是祸就是病,怕是那两个孩子的八字不合,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好歹有个冠冕堂皇的说辞,把双方都遮掩了去。

    桂嬷嬷道声是。

    于是乔老太君便扶着桂嬷嬷的手走进阴影里,她走得很慢,边走边道:“我们老了,也该找个地方看花诵经,好好修行修行,来生别过得这么苦啦!”

    乔老太君于第二日便收拾东西,要带着桂嬷嬷去明月庵修行久居。咸阳郡王宋贽从病榻上挣扎而起,跪在地上抱住乔老太君的腿不让走。

    林氏也着实是真病了,由丫鬟扶着晃晃悠悠地出来也跪下拦。

    她哀哀地哭着:“母亲,我们这婆媳二十多年,您这一走,让媳妇如何自处啊!”

    宋贽一头就磕出血来,悲声道:“母亲!儿子承您提携养育,不能尽孝于膝下让您晚景悲凉,儿子不配为人,谈何朝堂立足!”

    乔老太君抚着宋贽的脸,一时老泪纵横!

    肝肠可寸断,人死回故乡。

    要说没有情,从他呱呱落地就精心抚养,待他成人,长身玉立,儒雅孝顺。若说没义,当年碧心被迫,这孩子可是宁愿夺爵成为庶人的,亲生的,还能怎么样呢?

    有什么遗憾呢,一切全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乔老太君抱住他泣不成声:“贽儿啊!母亲不是怪你啊!是我想为你碧心妹妹多积点福罢了!你好好振作,光耀门庭,我也好到九泉,见你父亲了!”

    宋贽被乔老太君这么一抱,当场嚎啕大哭:“母亲!儿子不孝啊!是儿子不孝啊!”

    这番撕心裂肺,众人无不当场落泪。就是林氏,也觉得五内俱焚悲不可抑。

    母子相拥哭了一场,乔老太君擦了擦宋贽的眼泪,只笑着道:“今生不了缘,来世我们再做母子!”

    虽是这一番离别惊天动地,但终究乔老太君的青呢小车,一点一点越走越远了。

    逼走嫡母。一向好名声的林氏当时吐了一口血,大病了一场,将郡王府事宜尽数交给世子夫人,从此不问世事再无脸见人。而咸阳郡王宋贽在山上服侍了几天被乔老太君赶出来,回府就辞了礼部的差事,上书自称不孝,请朝廷收回爵位。

    皇帝没有准,宋贽便孑然一身搬到老郡王墓前去守陵。这件事轰动一时。

    待宋璟前后仔细地了解了这场官司,知晓自己还是其中的肯綮人物,凝视案头久久不语。

    事后宋璟特意去了锦衣王府见过了苏皎皎,却见她刚得了衣裳铺子,穿得美美的,得意洋洋地给苏岸尝她买的新茶,然后似乎得了苏岸的一句什么赞赏的话,便眯了眼睛露了牙,笑得没心没肺的。

    宋璟刹那间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有毒的东西跃起来咬了一口,伤口尖细,麻麻痒痒的。

    他当时只觉得有点异样,却没过多理会。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他见过了很多很多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可从来再没有过那种奇怪的感觉,他也便渐渐地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他复又见到苏皎皎。彼时沈子苏的头发都斑白了,而苏皎皎还是那般明媚地笑。

    他蓦然惊醒,倍觉索然。

    人生不过白驹过隙。原来是那个苏皎皎的笑容有毒,沈子苏早一步毒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