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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胭脂血洒相思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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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红色的晚霞如同瑰丽缠绵的葡萄酒令夕阳渐渐迷醉,西沉的光线带着几分微酣的味道倾洒在人们身上。朦胧的困意袭来,人们强忍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催行鼓的躯赶下仿佛蚂蚁归巢般归家似箭。

    鞭炮炸出的干涩烟火气像清明祭盆里燃不尽的眼泪悲伤一路尾随,若无视那乐器上的红色花球,在楚云汐听来,这欢庆的送嫁锣鼓也与送葬的唢呐喇叭并无二致。可惜街边的民众看不见骑马行于队伍前首之人隐藏在纱帽下那如丧考妣的脸,只是一味因队伍里呈现出的欢乐和艳色而兴奋喜悦,那种纯粹因看热闹的围观而产生的欢笑却加重了她心头的悲愤。

    从最偏僻的城南到最繁华朱雀大街,要绕行几个时辰。宵禁的时间一过,大街上立刻雅雀无声。与他们相遇的巡查兵士不会如看见了寻常百姓那般凶神恶煞,而是满脸和气的躬身道贺。住在街边好奇的市民也只能站在院子里聆听送嫁车马队疾行的马蹄声,并艳羡着只有长安城里的贵族才可以独享的婚嫁之礼,

    楚云汐一直在神游,身体不由得随着马前行的节奏轻轻的摇晃。在沉默的行进中她的脑袋从刚开始重创后的空白到逐渐复苏,到简单思考,直到思考加深。她一直在思考,思考青莼,思考顾朝珉,思考他们之间的感情。

    起初她是无奈的,而后她谅解,最后她以为她可以释然,却发现那根本是自欺欺人。因为她从内心深处便无法认同这种盲目愚蠢的感情!

    于是,她心中压抑很久的情绪便不受控制地倾泻开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到这种地步吗?不论是非,不管好坏,只要爱上了对方,就是身败名裂,粉身碎骨也要跟他在一起。不,这种没有自尊、出卖灵魂的爱情根本荒谬的。感情不能成为泯灭道德的崇高借口,为了感情,向对方妥协和迁就固然在情理之中,但决不能因此而摧毁自己,毁灭别人!

    她惊觉到这才是她愤怒的根源。不是因为青莼的背叛或妥协,而是因为她的“痴情”!明知她一叶障目地奔向悬崖,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愤怒!

    想了许久,她突然觉得冷风入体,背脊一阵冰凉,再一回头,却发现车马队伍已经被她远远地抛在身后。她有些惊讶,自己竟然在恍惚中脱离了队伍走了这么远,她调转马头停在原地,想等队伍赶上了。但是她渐渐发觉出了异常。

    那些车马愈行愈慢,虽然路途较远,但对这些平日训练有素的顾府禁卫来说,区区几里路途也不至于人困马乏到如此境地。

    她忙催马迎上,忽见坐在花车前的驱车人手中鞭子坠地,身子歪倒,头朝下扑通一声便从辕座掉到了地上。接着,仿佛疫病传染一般,余下的众人好似喝饱的醉汉,一一从马上坠落。

    若说车马队中一两个人因为过度疲乏而倒地还属常情,可这一队几十人接二两三纷纷倒地,确是诡异至极。她大惊,猛地牵住缰绳停了下来。

    跟在队伍最后的碧音短促的尖叫了一声之后,和绿妍一起惊慌地跑出了队伍。

    楚云汐见她们恐惧乱窜,唯恐惊吓了马匹被误伤,忙喊话让她们冷静下来,找个安全的地方站着别动。

    她镇定地观察周围的情形,敏锐地探听四下的动静。既忐忑又小心翼翼地勒着马前进。

    车马队中的人已经完全倒地!一些马因为脱离了人的桎梏而悠闲的甩尾,另有一些焦躁的马儿则在伏地不醒的人群中转来转去,马蹄在那些侍卫的身边蹭过,好像在表演惊险特技,看的她胆战心惊。

    她用哨声和马鞭驱散了马匹以防踏伤地上的侍卫。她想大声呼喊,以求得巡城士兵的帮助,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她甚至不敢跳下马来,验证地上侍卫的生死。

    此刻她心头闪过的念头是:他们遭到了伏击,且对手悄无声息如同鬼魅。她迅速排除掉了顾朝珉的嫌疑,然后思维便止步不前。

    马匹散开,她的眼光落在了停在路中央的花车上。

    她要过去,对面有绿妍,碧音,还有青莼!

    “青莼?”她在车帘外喊了一声。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个坐在车里名义上是陪伴青莼,实际是监视她的陪嫁丫头从车里掉了出来也摔在了地上。

    楚云汐心里一凉,伸手去拉车帘。

    金色的花冠从她拉开的帘子缝隙中砸了出来,重重地滚一旁。头发散乱的青莼安然无恙地从车里探出头来,急忙唤她上车。

    她不解地下马上车,青莼蹲下身子埋头去解身边的大包袱,全然不顾她疑惑的目光。

    她将一件叠放齐整的雪里红梅纹式的交领襦裙捧到楚云汐面前催促她换上。

    楚云汐取下头上纱帽,边解领口边接过衣裙。看着青莼从容自若地帮她换装,迷惑瞬间变成了醒悟。“你这是要助我们逃走?”她略带喜意的问道。

    “是!我提前请侍卫们喝了药酒,又费了些功夫哄得那两个丫头吸了迷药,药量按照以前月沅姑娘教的法子算过,果真是半路发作。”青莼坚定答道。

    她停下帮楚云汐整理衣裙的工作,仰头凝视着她,明亮柔美的神采在她眼中闪动,宛如被后羿神弓射碎了的月亮掉入了她的眼底的深潭,溅起的水花溢上了她的眼角,像一粒粒珍珠挤满了她的眼眶。

    楚云汐欣喜不已,嘴角不自觉得勾起一抹笑容。愤懑郁结的情绪立即雨收天霁,最终青莼还是勘破了情之一字。

    车外响起了碧音大呼小叫的声音:“主子,他们没死,真是被人迷晕。”碧音大着胆子探了一个仰脸躺在地上的侍卫的呼吸后立刻向车里的她报告情况。

    焦急担忧绿妍已经摸到车边,想要提裙上车。车里适时的传出了楚云汐平静的声音:“你们先上马在外面守着,等一下我们一起逃出城去!”

    起先绿妍以为听错了,错愕地回头看着碧音。

    碧音拍手欢呼一声,高兴地拉着她去挑马匹,喜不自禁地喋喋不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回蜀南过安生日子去。主子终于茅厕顿开,这帮人硬邦邦在地上挺尸,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啊,哈哈。”

    绿妍本来紧张害怕的不行,听了她的话却捂肚大笑起来:“茅厕顿开,哈哈,茅厕顿开,明明是茅塞顿开。你这个懒货,跟着主子还不多看点书,丢脸。”

    碧音一听,倔脾气上来,挺着头跟她拌起嘴来。两人竟在这无边黑夜笼罩下的宵禁大街上肆无忌惮的吵闹起来。仿佛是对前方未知的凶险和潜藏在黑暗中的危机做出的小小蔑视。

    楚云汐换好衣裙之后,又戴上了青莼给她准备的帷帽。青莼把包袱重新收拾好,给她背上,又从袖子掏出事先藏好的一叠公验和文牒塞在她身上:“这文牒公验是以前从舅老爷那里取的,他伪造的公验文牒有不少女子身份的,好在这次多带了几个备用。下面两个是碧音、绿妍用过的,上面是你的,我事先都已改好,可以放心用。包袱里有我们所有的银两,希望可以撑到你们回到蜀南。”

    她在说话时,匆匆的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楚云汐以为她为了迷倒看守在身边的两个丫头也吸了些迷药进肚,此刻匆忙吞下解药便不以为意。

    听到最后一句时,楚云汐抓住了那丝一直悬在空中的异样:“你们?那你呢?”她反手抓住了青莼的手腕,拧眉问道。

    青莼凄然一笑,摇头定定地凝视她。

    楚云汐面上一白:“怎么?难道你还要去找他?”

    青莼闭眼压住了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对不起,主子。”

    楚云汐恨恨地扭头叹气道:“你已经跟我说了太多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爱错了人,他并不值得。”

    再睁开眼时,青莼已是面色扭曲,红唇艰难启开,抽搐着挤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语:“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说罢,她的身子像断落的珠帘,无力的垂了下去。

    楚云汐惊愕地抱住了她的身体,她的头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鲜红的血液像上涨的潮汐一般大片大片的漫过她唇上的胭脂。鲜血果然是这世上最艳丽的红,最残忍的美,红过了新娘的嫁衣,也美过了针绣的红梅。

    眼底的珍珠随之陨落,眼中聚集的月光骤然也散去,预示着她破碎的灵魂正在抽离她的身体。

    楚云汐如遭电击,怔忪地盯着扶着她头的右手上所染的鲜血。僵硬的视线向下偏移了几分,便落在了她指缝中若影若现的幽蓝青花上。

    她像知觉恢复了般地用力掰开了她的手,一只青花瓷瓶安静的躺在她的手掌。

    “孔雀胆,剧毒无比,见血封喉!”林月沅的话在她脑中巨声响起。

    那是林月沅为了治理山村里的野兽之祸所配的剧毒。她偷偷留了一瓶,带在身边,那本是她用以自杀的孔雀胆啊!

    楚云汐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头,语无伦次地叫道:“我带你去找大夫,去找全城最好的大夫!你要撑住,要撑住.....”

    她自知孔雀胆入肚根本无药可医,只是不断反复地说着,不知是安慰青莼,还是自我麻痹,但青莼口中的鲜血像开闸的洪水般不断涌出,并很快无情地吞噬了她半边的衣袖上的红色花纹。她已是回天乏术!

    楚云汐的理智彻底崩塌,在逐渐逼近的死神面前,缴械投降,悲声而泣。

    远处的碧音和绿妍听到车中悲戚的哭声,对望一眼,默契下马,跑近马车掀帘一看,捂嘴惊叫,也跟着痛哭不已。

    青莼扯了扯楚云汐环在她面前的胳膊,吃力地抬手冲他们眨眼露出了一个俏皮的笑容,随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地近乎唇语地说道:“我有悄悄话要跟主子说,你们不要偷听哦!”

    两人明白青莼是有遗言要在生命终结之前单独告诉楚云汐,便放下车帘,背对着马车抱头低声哭泣。

    青莼躺在楚云汐怀中,宛如三年前白荞在她怀中一般,望着她,眼中满是解脱的笑意:“孔雀胆我只吃了一半,因为我想在死之前跟你个秘密。”

    楚云汐嘴角牵动欲要接话,她却摇头道:“主子,你听我说,快没有时间了。”

    似落雨般的泪水滴进了血液里,给这血腥融入了苦涩。楚云汐将她微微抬起,改为搂住她的肩,两人便像冬夜里两只走投无路的白兔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青莼蹭蹭她的头,用快入睡的慵懒声调诉述着她的悲情:“主子,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你在街上救了我吗?我那时候是从青楼里逃出来的,我父亲为了还赌债把我买到了青楼,在我八岁那年我就已经被人奸污了。”

    楚云汐心中大恸,悲戚道:“你怎么不说呢,你心里藏了那么大的痛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青莼如梦中低语道:“我怕你嫌弃我,我只想找个安生之所,这些年跟着你和夫人,我活的快乐自在。我以为我可以忘记,但是它就像噩梦一样,时刻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楚云汐痛惜道:“怎么会呢?正因为你遭受了那么大的不幸,我才能要怜惜你啊。”

    毒药带来的剧痛迅速地在她的全身蔓延,她只感到仿佛有人持刀在肢解她的身体,但这钻心痛楚并未令她留下一滴软弱的眼泪。

    然而当她听到楚云汐的这句话时,在眼中激荡的热泪像找到了倾泻的出口般喷薄而出:“今日我终于见得真心。终不负我一腔血,一颗心。一个人付出了真心,却未必能得到他人的真心。人心易变,才显你我之情珍贵。为了守护我的心,我只能以生命为代价。主子,自今而起,我将心交付于你,你一定要带着它好好活下去。”

    她轻声喃语,轻灵如林间鸟,“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了一个家,给了我十余年幸福的岁月。”

    泪似已流尽,楚云汐在痛彻心扉中慢慢接受了她即将离去的事实,像送一位远行的挚友般,慨然问道:“跟着我让你们颠沛流离,受尽苦楚,你还觉得幸福吗?”

    “是啊,因为心里是暖的,所有不觉得苦。”青莼一笑宛然,眼前骤然闪现一片金色的阳光,阳光灿烂而温暖。她低头看着自己在街上刚买的金灿灿的金鱼,仿佛那静美的日光正被她捧在手心。她温馨而满足的笑着,一不小心便差点撞到了前面的人,她点头表示歉意,继续低头前行,不想那人却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她回头从此便牵出了这一生的孽。

    血泪流干,缘已逝,情已偿,孽已赎,此生已尽,红颜香销。

    重来我亦为行人,长忘曾经过此门。去岁相思见在身,那年春,除却花开不是真。

    落花时节不逢君,空捻空枝空倚门。空著眉间淡淡痕,那年春,记得儿家字阿莼。

    等闲烟雨送黄昏,谁是飞红旧主人?也作悠扬陌上尘,那年春,我与春风错一门。(1)

    秋风卷起街边梧桐的落叶,枯叶单薄飘荡无依无靠,虽在风中紧紧相抱,抵死阻挡风的侵袭,却依然被推搡拉扯的七零八落。风越吹越猛,飞沙走石,黑云十面埋伏,孤月四面楚歌。

    相拥哭泣的碧音和绿妍被风沙迷了眼睛,举手挡脸,抬头看天,却见阴风四起,乌云遮月,本应是人月团圆,千里婵娟的中秋,此刻却愁云残月,众马悲鸣。

    在愈加强劲的狂风中难以立足的碧音想要张口对马车里嘶喊,却倒喝了一口凉风,呛得涕泪交流。

    车帘卷起,半身染血的楚云汐横抱着已然离世的青莼从车上一跃而下。两人看到身故的青莼悲伤若决堤之水不可遏制。

    她半红半白的衣裙在悲风中翻飞,如倒立盛放的血莲,乌发纠结纷乱,眼神寒若冬星。

    她坚决地踏着自己的步伐,每一步落下似重千斤,坚定决然。她像全然没有知觉的木头,挺直地移动丝毫没因狂风的搅扰而有一丝疑乱。

    绿妍看她呆呆地从两人中间走过头也回,想起白荞去世时她也是这般受了极大地刺激,深怕她因此痴傻呆滞,忙追上拉着她大叫。

    楚云汐木然地回身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身幽幽道:“你们走吧,车上的包袱里有文牒公验,衣服盘缠,骑着快马出城回蜀南去吧。”她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情感波澜,散落在风中,飘飘荡荡宛若鬼语魂声。

    “那你去哪儿?”碧音喊道。

    “我是送嫁之人,理当送新娘去夫家结亲。”说罢,她忽然发力,挟住青莼的尸身起身一跃,脚尖一点马镫翻身跳上一匹黑马,单手握鞭,“驾”的一声低喝还在两人耳畔回响,人却已消失在几丈之外。

    两人呼喊追赶,楚云汐早已无影无踪。碧音喘息着撑着双腿,扭头问绿妍:“怎么办?”

    绿妍转身牵马道:“你走吧,我跟主子是生死与共的,我要去顾府!”

    碧音也回身牵马道:“你们若是都没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趣儿,我不做那种贪生怕死的小人。”

    她拍拍胸膛愤声道:“你们只道我平日好吃懒做惯了,不知我这里留的血也是热的。那姓顾的害死青莼,不能白便宜了他,若是主子要去报仇,我还能帮把手呢。了不起咱们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一番热血壮语说完,她也学林月沅那般豪迈长笑,果觉得胸襟朗阔,浑身充满了吞吐日月的豪情,前面纵有刑具绞架也不足为惧。她弯腰用马鞭勾起散落在地上的侍卫佩剑,一把系在自己腰间,一把扔给绿妍。

    绿妍也对她朗笑一声,有挚友相伴,航海梯山,履险蹈危,赴死也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