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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菩提花开感君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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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思雨哑着嗓子,艰难道:“把香囊还给我。”

    已经流血的心有被刺了一刀。没想到她尽是如此恨我,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林日昇痛心的想着,颤抖的双手伸向袖子,将他一直悬挂在腰间从不离身的香囊拿了出来,低头看时,眼泪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

    陈思雨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扶着椅子,试了几次才站起身来,她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林日昇面前,林日昇不敢面对她,也不忍面对她,便侧着头将香囊交给了她。

    她接过香囊,转身拿起桌上的剪子便将它绞破了。她用了很大的劲,仿佛这是她仇人一般,剪子钝了,绞了两下便卡住了,她便将剪子丢弃到地上,用牙撕扯着,好像要把自己的灵魂咬碎。

    林日昇悔恨交加,制住她发狂般颤抖的双手,夺过了已经被她咬破的香囊托在手里,痛苦地嚎叫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恨,就拿剪子刺我,你剪碎了它究竟又有什么意思?”

    陈思雨重重地靠在墙上,顺着墙壁滑落在地上,双手环膝,大哭起来。

    林日昇终于不堪忍受,蹲下身子,抱住她肩膀,也跟着痛哭出声。

    陈思雨被他双臂包裹着,想被寒冬冻伤的花苞遇到了一股强烈的温暖。她拼命抑制的脆弱,拼命强装的坚持在此刻全然崩塌,像是趋光的飞蛾,总是那样奋不顾身地,用奔向死亡的坚持去拥抱心中的爱情。

    当她打开自己紧闭的心胸,伸开双手去环抱他的时候,她知道她又自甘受虐了,而他也终于知道这一年来那一直隐藏在他梦中的将他淹没的湖水,其实便是她离别时的眼泪,那一滴微不足道却足以将他溺死的眼泪!

    陈思雨悲鸣痛哭,林日昇默默流泪,两人相拥许久,但两个人怀中的温度却也捂不热那被无情命运摆布的冰冷的心。此刻时光流逝地缓慢了许多,平静无声的互相抚慰慢慢平息了陈思雨的悲戚,疲惫和无助也让她的渐渐安宁。她推开了环抱她的林日昇,以手撑地与他挪开了一定的距离,顾不得擦拭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定定地看着他,硬声硬气道:“把香囊还给我。”

    林日昇握住香囊向身后一缩,近乎用哀求的语气拒绝道:“可这香囊是你……就不能留给我?”

    陈思雨摇头劈手抢夺:“不,你快给我。”

    林日昇悲从中来,又悔又恼又气地叫道:“你就这么恨我?我知道我是糊涂,可是我……我……”

    陈思雨停住了动作,无力地垂头,哀哀叹着流泪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不是个无情的人,只是太傻,我也傻,自以为聪明,却总被聪明误,我不怪你,更不会恨你,你没有对不起我,只是老天捉弄,到底是错过了。”

    在他的记忆中,陈思雨一直是精致讲究,明**人的模样,可如今的她胡乱跪坐在地上,鬓发垂落,发钗散乱,憔悴无神,落魄狼狈,仿佛九天玄女被贬斥,落难造灾。他心疼不已,抬手替她挽起一缕秀发,极温柔道:“你若是真的原谅我,就把香囊留下吧。”

    陈思雨抬起泪眼,她起初便是迷陷在这赤诚无邪的眼眸之中的,她吸了一口气,哽咽道:“香囊可以留给你,但里面救命的东西你要给我。”

    林日昇一怔,重重捏捏手中的香囊,一壁打开手掌查看,一壁自言自语地问道:“这里面不是只有些草药吗,啊!这是什么?”很快他便从已经被撕破的香囊中取出一个外表裹满干香草,又圆又硬之物,好似茶饼。他将外面的细细的香草剥掉,露出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璧。玉璧晶莹剔透,宛如琉璃,置于掌中微微生凉,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嬉戏双鱼,玉中央隐隐有银色烟雾涌动,自外而观,似双鱼游于碧海波涛,精妙绝伦。

    林日昇用讶异而疑惑地眼光望着她,她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泪水,平静地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这就是水沉璧。”

    他碰着水沉璧的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却又不得不信道:“水沉璧不是被盗了吗?怎么会……是你?”

    陈思雨将头发整理好,又将发叉重新插入发髻间,娓娓道:“对,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传说是真的,水沉璧是我家祖传的传家之宝。司余古盯上了我们家的宝贝,想借着丞相五十大寿,献给丞相做寿礼,爷爷只推说传闻是假,他不信,还派了眼线到我们家。我深知司余古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索性故意将水沉璧漏给眼线瞧,果然第二天司余古便恶行毕露。我既不想将水沉璧拱手送人,又不想让司余古得了逞。便转而以医治天子头痛之名,转送天子。”

    林日昇惊诧问道:“这么说被司余古盗走的那块水沉璧是假的了?难道顾朝珉命司余古将水沉璧盗出来是为了献给丞相?”

    陈思雨微微一笑道:“不,没有人盗那块假璧,它是自己消失的。”她用手拖住林日昇捧着水沉璧的手,见它慢慢举高道,“你看我现在把水沉璧拖在手里,而不是浸在水里,它依然莹莹生辉,触手凉沁。你懂了吗?”

    林日昇瞪大了眼睛:“这么说,水沉璧必须沉在水里是你编造的,放在水里能自己消失。”他琢磨了片刻,沉吟道,“难道,难道,那块水沉璧是冰……”

    他终于反应过来,她很想开玩笑似得,挖苦他真聪明,但却没了那份闲情,只继续道:“对,是我跟冰雕师傅学了半个月,自己用冰窖里的冰雕的,好在没人真正见过水沉璧的样子,即便那个眼线也不过是远远的偷看了几眼,我虽雕的粗糙,但也没人发觉。”

    陈思雨的狡猾机智居然骗了所有人这么久,他不得不由衷地佩服:“你真是……聪慧过人居然能想出这么刁钻的法子。”

    她却深为后悔地打着自己的腿道:“所以我说做人还是蠢笨一点为好,聪明过了头就是祸事。若是当初我一咬牙把水沉璧交给司余古便也没有了今日爷爷的牢狱之灾,或是我直接将水沉璧交给顾朝珉最多也就害他下了大狱,也算他罪有应得。可我偏偏就干了一件蠢事,为了让司余古受到惩罚,我故弄玄虚将假的水沉璧关在祠堂还将钥匙交给了他,就是要等着冰融化,水沉璧不翼而飞之事在他手里闹出来,可到底还是将陈家牵扯了进去,以至于今日。都是报应,这世上原就没有圆满之事,有些事只做的七分就好,要是做满了就撑破了,月满则亏就是这个道理。人若仗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自以为是终究是会出岔子的,我今日便是了,只是我死便算了,连累了爷爷就是我的罪过,我的不孝了。”

    林日昇用自己温柔的手包住了她忏悔和责备的双手,劝道:“别这样不关你的事,一切都是司余古的贪婪惹的祸。”

    陈思雨将水沉璧接过,用帕子裹好收入怀中,重振精神,坚强笑道:“我如今只得将真正的水沉璧呈给圣上,坦诚一切,我去领死,只要爷爷能活着。”

    “不,不要。你不去御前陈情,大理寺查不到证据还不能定案,你一旦认罪,这罪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林日昇又恐又惧地阻止道。

    陈思雨无奈反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办,丢下爷爷不管,自己偷生于世,反正如今我已是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了无牵挂。”她语气中透着萧条绝望,一股要赴死的颓丧。

    “不,万一你认了罪,皇上把你和爷爷一同致罪了那又如何。”

    陈思雨凄然一笑道:“那我就陪爷爷一起死,也算尽了孝了。”

    林日昇还是不死心地劝道:“不,你等等,容我想想办法,若是真的到了山穷水尽之地,你再认罪不迟,事情若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我们都要试试。你到云汐那里先住着,等我再想想主意。”

    陈思雨坚决不同意:“不,我这次来谁都没告诉,你莫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想牵连她们。“

    林日昇思索一阵,灵光一现,点头道:“我晓得,你放心。不然你就住到云汐的旧居那里去,虽然破旧些,我找匠人补补,又安全又隐蔽,我也能时常去看望你,你看可好。”

    陈思雨犹疑了一下,确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先听从他的安排。当然这也源于她对他百折不悔的信任。

    林日昇仕途路上并非天纵英才,对朝堂斗争亦是半知半解,但他贵在踏实用心,他不会耍心机玩计谋,他只想把每件事踏踏实实地做好,譬如说营救陈老爷子,别人大约会从纷乱中看清局势,或明哲保身,或兼济天下,或浑水摸鱼,或专研经营。而他却在冥思苦想之后用了一套令官场老手都啼笑皆非的思路,选了一条最艰难却最真诚的道路—他想凭借自己的医术治好皇帝的头痛之症。踏实认真的人总想釜底抽薪而非扬汤止沸。

    于是他去太医院借阅皇帝头痛治疗的记录,查看药方,研究病因,在同僚的暗地嗤笑中像一头勤恳、努力的老黄牛,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坚持着他心里认定的事。

    半个月之后,在得到皇帝的同意之后,他第一次在皇帝熟睡中为他诊脉,施针。太医院中年轻医生认为他不自量力,年迈大夫认为他自讨苦吃,但那些恶意的猜测和无趣的非议却丝毫不了他的步伐,因为当他全心全意投入一件的事的时候天地万物在他眼前都消失了,他脑子只分析着病情,他的眼睛只注视着他的病人,他的手里只有他的银针。

    他不求自己的真心能感动天地,只要能感动皇帝便是对他最大的回报。当皇帝第二次召他进宫诊脉的时候,他知道回报来了。

    他一边替皇帝按着颈后穴道,一边轻声问道:“陛下,不知这般推拿活血之后,您有没有觉得头脑放松一些?”

    李承勋闭着眼睛,坐的笔直,偶尔会因为穴道的酸麻而蹙眉,但每一次舒展眉头,都觉得一直压迫他颈椎的沉重头颅仿佛被林日昇托举起来悬在空中,那好似被绳索紧箍的脑袋也被他剪断了束缚,舒适而轻松。

    他很享受的喃喃道:“确实减轻了不少,你的手艺不错。我怎瞧着你颇为眼熟,就是记不得你的姓名了。”

    他的肯定给林日昇莫大的鼓励,他便安心地顺着自己既定的思路双手有条不紊地在穴道上压按,他满头是汗,顾不得擦拭赶紧回答皇帝的问题。

    李承勋眼睛一睁,思索一阵,恍然大悟道:“朕记得了,你是淑妃的侄子,是林昶的儿子,顾辰的女婿。你倒是继承了你爹悬壶济世的好医术啊。”

    林日昇气喘吁吁道:“不敢,臣微薄之技,只求陛下龙体康健。”

    李承勋拍拍他的手笑道:“你这份孝心怕是连朕的儿子们都没有。”

    林日昇惶恐地忙道不敢。

    李承勋却心情大好地哈哈大笑。

    林日昇见皇帝此刻心情好,正是求情的好时机,便有些紧张地说道:“有病还需问医,那些神魔迷信、旁门左道是不可信的。”

    李承勋笑着摇头道:“此话也不尽然,道家炼丹求长生,邪魔侵体、勾魂夺魄之时还是有的,这世上不也有你们医家治不了的病。”

    林日昇有些急了,也顾不得礼仪,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汗水问道:“这么说陛下当真相信一块玉璧竟能治疗头痛顽疾吗?可医家只信望闻问切,草木之药。”

    李承勋的笑意戛然而止,忽然沉默,表情瞬间严肃起来,口气也带了三分厉色:“我倒还忘了你与顾家结了姻亲了。世人都到医者仁心,说来好听。你不也是个有私心的,想替你大舅子求情。”

    林日昇心道大事不妙,都怪自己操之过急,便自觉停下动作,撩衣跪下,请罪道:“臣不敢,臣妄言有罪。顾朝珉窃取玉璧,想来他还不敢如此大逆不道,但失察失职之罪确是其罪当罚。臣是想求陛下念在陈震上了年纪,从轻发落。”

    他动作一停,李承勋立刻有些支持不住,歪身靠在椅背上,诧异问道:“你竟不为你大舅子求情反倒替外姓人担心。”

    林日昇坦诚相告:“不瞒陛下,微臣亲母是陈震的义女,臣也是替母尽孝。窃玉一事无论牵扯到谁,都应与他无关,否则他便不会主动将玉璧献给陛下了,想来他确实是担君龙体,想要为君分忧。若是陛下一定要严惩陈恩,臣愿替罚。”

    李承勋故意试探他,威严问道:“如果朕要判他死呢?”

    林日昇慷慨凛然,无畏无惧道:“臣也领罚,尽忠尽孝。”

    “忠?”李承勋最讨厌看到那些朝臣每每以忠孝傍身视死如归的虚伪面孔,动不动就将他逼到昏聩的舆论浪尖,禁不住厌恶冷笑道,“你替钦犯求情,不惜已有用之身相替,朕失一良臣,还陷朕于不义,你焉能算忠?”

    林日昇叩首泣曰:“臣正是为了尽忠。陈震已过七旬,因其世代在杭州一代颇有盛名,今年北郊雪灾,去年新安江洪灾,陈家都出过大批钱粮赈灾,皇上若是斩杀老翁义商,有损陛下圣明,且让百姓齿寒啊陛下。”

    李承勋默默地看着他,也不发话,像是听到了奇谈怪论,瞪着眼睛出神。

    林日昇只怕下一刻皇帝便判他死刑,便抓住一切机会继续进言道:“何况顾辰肱骨之臣,朝廷柱石,辅助陛下于艰险之中,忠义两全。若斩杀顾朝珉必然震动顾氏一族,搅得朝廷上下难安。还会坏了陛下和太子的父子之情,陛下也应为太子着想,一边是母族,一边是父族,都是太子的亲人,十指连心,太子夹在中间也是举步维艰。若从孝、义、情来看,圣上放过顾朝珉,既是成全了太子的孝道,也是成全了君臣之义,更是成全了陛下对贵妃娘娘的一片深情,请陛下三思。”

    他的求情全在李承勋意料之中,但他之后的话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原以为林日昇会说出另一番有见地之言,让他那些难以启齿的,不能言喻的意图通过他机智善言只口替他传达下去。结果,他大失所望。

    他不知该夸林日昇忠孝,还是该责备他蠢钝。

    他怔了许久,以他对多年风浪磨练出来的金金火眼,对他短短一年多来的官场生涯做了精准的评判道:“朕很久没有听到,这么仁柔的话了。你是个做实事的,在翰林院编书是浪费了,可若将你外放,你却又不懂官场的道理,你不该来做官的。”

    林日昇以为皇帝要逐他出宫门,不料李承勋只是扶着额头,懒懒地逐客道:“无须赘言,去吧。以后也不必为此事再来见朕了。”

    他还想再言,皇帝却拖着宽大的袍子转身入了内室。他这半个月来的心血和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他有何颜面去见陈思雨,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上,只求他能释放陈震。

    他趴在地上伤心落泪。赵一礼瞧他也不起身,叹了口气,亲自去扶他起来悄声劝道:“论理这是国事,咱家本不该妄言,只是见不得林大人你如此焦心。顾将军自有他父亲顾辰顾大人去营救,你自可放心。至于陈震,他犯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若心有疑虑该去寻寻身边信得过的聪明人问问。咱家听说您与施佳珩施将军相交颇深,你何不找他商量商量。”

    赵一礼像一位慈祥的老翁般安抚了他的心情,感激地对他连连拱手。门外下起了细雨,他婉拒了赵一礼为他寻伞的好意,冒着茫茫风雨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