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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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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悠然是装病了,有人是真的病了,且命不久矣。霍修日夜不停的在三伏天赶路,从会稽县回来,到了家时,白净的面庞被烈日晒得红腾腾,和醉酒上头似的。

    张氏递上一块冷帕子,又倒了一大碗泡了藿香叶子的凉开水。

    霍修一手敷着晒红的脸,一手端着碗喝水来看一眼霍悠然。

    做戏就做足全套,除了霍忻然和苏延宗,没人知道霍悠然是假病。霍悠然也不是多大的病,脸色过分惨白,胃口日益消减,精神略微恹恹,看了病大夫说是时气所感,少忧少思,多歇多睡,治病七分养,养个月余便好了。

    病个月余也够了。

    霍修不知内情,进来的时候脸上愧疚不已。霍悠然以前说桃花煞,霍修知道单橙儿对自己是怎么回事,他从不曾情起,所以一直装做一无所知,却还是历了一场说不得的劫煞,早几天事情越闹越大,他在书院都知晓,他知也是不能回来的,至少得单橙儿死了他才能回来。

    “爹,你身上好大的汗酸味!”霍悠然捂了鼻子,笑着嫌弃道。

    三伏天赶回来,热汗一层一层的出,可不是一股馊臭的汗酸味。霍修想坐下好好内疚都不成了,闻着自己的衣袖,摇头笑道:“亏你现在还讲究这个?”

    霍修打算匆匆安慰女儿几句,想说在会稽县租了房子,阖家先离了这风声正紧的王都,去会稽县住些时候,过个一年半载,等他熬出来,这些话,都被霍悠然的笑容打破了。这个女儿,倒是不需要安慰的样子,不需要避让出都的样子。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霍悠然收了笑,带上了悲伤正经道:“爹不用管我,赶紧洗个澡吃口饭,快过去吧,田公不在外宅,两天前就抬去了郡主府,哥也在那儿,你直接过郡主府便是,快去快去,田公发病至今四日,病势汹汹,药石无灵,肠子连着胃都坏死了,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真病的人是田芳,他得了绞肠痧,病情迅速恶化,痧毒侵蚀身体,肠子和胃都坏死了,一个人肠子和胃都烂了,撑着一口气也是生不如死,想见的人见了,要说的话说完,早点闭上眼睛,对现在的田芳来说,还是个解脱,所以霍悠然赶着霍修过去。

    霍修没再敢耽误一点儿功夫,两个小儿子都丢在脑后没见,打战似的在院子里冲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手上拿了一个糯米团子就过去了。

    霍修到了广陵郡主府门口,不用报上姓名,门房出来了霍忻然,对着守门的小厮们道:“那是我爹。”

    往上也无需通报了,两个小厮走下台阶一步,道:“霍相公请吧。”

    霍修一躬身,父子二人在两个小厮的带领下,穿过一道道游廊。田芳安置在刺客居,这个地方其实是块花圃,刺客居是个花房,里里外外种满了各种颜色的玫瑰。

    霍修走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花圃蚊虫尤多,对着落山日头,又闷又热又燥,根本就不是一个养病的地方。

    “爹,是田公要求住在这里的。”霍忻然蚊声和霍修道。霍忻然知道霍修所想,他昨天进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刺客居只前后两间房,霍家父子在前一间房净面洗手,便进了后一间房。整个房间只摆了简单的一床一桌四把凳子,余下的四周还竖着花架,地上,花架上放着一盆盆盛开的玫瑰,芬芳扑鼻,姹紫嫣红,很漂亮的一间屋子,可惜躺在床上的人,一头稀疏的白发,一张苍老的面孔,面黄肌瘦,呼吸之间吐出的兹兹浊气,一听便知那是将死之气。

    这么炎热的天气,一张薄薄的丝被齐肩把身体盖个严严实实,丝被还熏了浓重的玫瑰精油。

    “田公……田公……田公……”霍修一声接着一声,轻轻的唤着阖眼的田芳。

    田芳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声音嘶哑道:“是你到了。”

    霍忻然捧了一碗蜂蜜水,舀了几滴滴在田芳的唇上,田芳抿抿嘴,只是把口腔润湿一下。他已经不能吃东西了,连口水都喝不了。

    “没想到我会死得这么快,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做了。”田芳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溢出半滴眼泪。

    霍修半跪在床边道:“田公有何心愿,小民微薄之力可能办的?”

    “殿下去了……翁山,你家的事,非奉化夫人所为,乃燕国夫人……所为!”

    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对田芳来说也有点艰难了,所以田芳把话说得很简洁。

    燕国夫人钱氏,是忠逊王周崇的发妻,是前任国后。去年国乱之后,钱氏迁居翁山。翁山孤悬海外,是座岛屿,钱氏实际上是被软禁在翁山。霍家的事,前有孙美人嗤笑,后有奉化夫人占尽了便宜,霍三姐和霍家的人,都以为是奉化夫人一系设计的,其实不然,幕后的推手是钱氏,奉化夫人一系只是推波助澜了一把。

    周崇在继位之前当了参知政事二十年,又做六年国主,他的背后,他的妻子,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燕国夫人钱氏,她盯上了霍家,她软禁在翁山,还有这个能力,以霍家为中心,一层层的挑,这才挑到了单橙儿。

    钱氏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对付广陵郡主。

    钱氏年长广陵郡主二十余岁,这对姑嫂曾经,情状似母女。钱氏待广陵郡主自小和养女儿似的,当年广陵郡主能和赵元裕成为美眷,多亏了钱氏牵线搭桥,暗中撮合;当年广陵郡主落魄归国,赵秧曾向周家父子索取过广陵郡主,还是钱氏一力驳斥;当年广陵郡主避居深宫,深宫之内,钱氏悉心照料;当年广陵郡主改封华川,一应供奉,也是钱氏上心。便是这种种恩情,广陵郡主助了周岳,杀了她的夫,杀了她的子!

    钱氏对广陵郡主恨之入骨,广陵郡主看重的,她都要毁去。

    “殿下……负燕国夫人良多!这场劫难,也是你家该受的。”

    田芳低低的叹息。

    霍修懂了田芳的意思,垂头道:“小民一家不敢埋怨燕国夫人。”

    田芳转动了眼珠,看向霍修。

    霍修笑道:“没有郡主,焉有霍家今日。”

    整件事情,最大的错还是单橙儿本人。燕国夫人即使在打压霍家,她没有构陷周世美,她没有冤枉单橙儿,她只是把一件丑闻大白于天下。至于说霍家是成了燕国夫人发泄怨气的对象,霍家有这个资格,成为燕国夫人发泄怨气的对象,也是因为广陵郡主一直给予霍家的赏识,一利一害,相伴而生。

    “没有殿下,是没有你们今日。”田芳眼睛盯着霍修道:“做人要知恩图报才是!”

    霍修抱拳誓誓道:“只要不违背天理,小民一家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田芳盯着霍修,眼珠没有动一下。

    “田公有何要求?”霍修垂首请田芳明示。

    田芳抿了一下嘴巴,霍忻然机警的喂了半勺蜂蜜水,田芳才对霍修道:“你有几个儿子了?”

    霍修恍惚记得,很久以前田芳问过这个问题,未及细想便道:“有三个了,长子十四,次子七岁,幼子两岁。”想着不能漏掉霍悠然,又道:“还有一个丫头,十三了。”

    霍家人口,田芳知道的清清楚楚,不过是要霍修出口罢了。

    田芳努力的笑了一下,随后道:“殿下也曾经有儿有女,二子二女……”

    霍修和霍忻然俱沉默了。

    说到了苦痛之处,田芳喘着气道:“殿下与先夫情深意笃,此生自绝再嫁之意,殿下一生,失了夫妻情爱,失了母子伦常,老奴……老奴死不瞑目!”

    田芳瞪大了双眼,看着一株怒放的大红玫瑰。

    霍修给田芳抚着那口气。

    田芳把眼睛转到霍修脸上,道:“你可愿意?”

    那一下,霍修明白了田芳的意思,抚在田芳胸口的手一顿,喉咙顿时像火烧着了一样干涩,艰难的问:“是郡主之意?”

    田芳闭了眼道:“曾经贵人在殿下身边,殿下悉心教导数年,以母女情谊相待,也没有想过母女名分,虽然当初贵人是婢女,殿下不是在意这个,殿下骄傲了一辈子,她不会开这个口。不过,贵人……也是有志向的!”

    田芳说的是霍三姐了,霍修略微汗颜,道:“是小民鄙陋。”

    “殿下的心里,装着三千海水!”田芳哽咽出声道:“殿下孤苦,是老奴不忍心,不忍心看着殿下……就那么孤苦了一生,若有儿女为伴,殿下的日子才会添一分生气,老奴……老奴……”

    田芳又艰难的转头,看着那一株怒放的大红玫瑰。

    “小民愿意。”

    那一瞬,霍修像是深深被剜去一块血肉。

    田芳死前的心愿,是想广陵郡主收养义子义女,尤其在手把手教导霍三姐的时候,广陵郡主每天能多说几句话,多吃几口饭,甚至每天睡觉都安稳了些,田芳就更加坚定了这个信念,这甚至是不为权,不为利的。阖府只有一个女主子,然后满府的奴才奴婢,这哪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至少以义子义女的身份养在府里,他们的身份近乎主子,或许能给广陵郡主已成枯槁的心里,吹进去一点儿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