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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芥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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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简若愚迟疑片刻,说:“我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以前醒了就忘得一干二净,可不知从哪天开始,这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好像我亲身经历过似的。”

    高硼玻璃茶壶里的水煮沸了,薰衣草、茉莉花和杭白菊在水中起伏舞蹈。洛雪初腾出敲击键盘的一只手,移开酒精灯,盖上盖子。她往两个晶莹剔透的杯子里各倒了半杯茶水,才不疾不徐地发问:“你都梦到了什么?讲给我听听。”

    “梦里有个女人冲我微笑,她不说话,只是招手,像是道别。”简若愚下意识地攥攥拳头,神情紧张,“我不认识她,完全是个陌生人,她和我的生命中出现过的所有人没一点相似之处。”

    洛雪初不易被察觉地吸了一口凉气,沉默了数秒,再开口时抛出了一个重量级的问题:“小鱼,你是否有亲人和好朋友遭遇不幸,比如受伤、重病或者……”

    “去世,对吗?”简若愚感觉到周身发冷,拽过身边的薄毯裹紧自己,“我的妈妈,不在了。她走的时候,我刚刚走出中考的考场。”

    洛雪初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对她而言,职业准则只是其中一个保持冷静的要素,而从业以来看过太多患者听过太多病例,她锻炼得能够站在最客观的角度分析人和事,这才是面不改色的根本原因。初步推测,简若愚的心结,会不会和没在母亲临终前见上最后一面有关?

    “小鱼,能和我谈谈你的母亲吗?”

    “我妈妈是个好人。”

    “哦,这是你对母亲的评价?其中有没有掺杂过多的个人情感和主观判断?”

    “不,我说的全是事实。”简若愚忍着心中渐渐升腾的不快,尽量控制声音不让自己发怒,“我妈妈天性豁达,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不论对谁,她总是极富善意和耐心。哪怕对方言辞激烈,她也照样和颜悦色。谁都影响不到她内心的坚持,我最佩服的,就是这一点。”

    洛雪初双手离开电脑键盘,十指交叉,若有所思地问:“可以告诉我你母亲从事哪一行吗?”

    “特殊教育。我妈妈当了十二年的教师,桃李满天下。”简若愚的眼中顿时增添了神采,“她教给学生的不止是书本上的知识,更重要的,她教会学生自信——即使不能拥有普通人的健康身体,也要拥有一颗充满能量的心。”

    “你和阿姨的感情一定很好吧?”洛雪初忽然感慨道,“有妈的孩子是个宝。”

    “我想,我是妈妈的一切。但我很惭愧,无法回报她对我的爱——我是早产儿,先天不足,她为了照顾我,产假还没休完就辞职了。迫不得已离开挚爱的讲台,对她来讲,是两难之后做的决定。从记事起,我和妈妈从没分开超过二十四小时,直到她出事的那天……”

    “‘出事’?为什么选了这个词汇,是不是意味着,你的母亲因为意外而去世?”

    “算是吧……”简若愚垂下眼帘,声音细不可闻。

    洛雪初说:“我注意到,由始至终你没提及你父亲,一个字都没有。这说明,在你们三口之家的亲子关系中,你父亲被忽略不计,你延续着婴儿时期对母亲的绝对依赖,你的母亲也从未和你真正的分离成两个独立的个体。小鱼,如果你愿意,能否把那年发生的意外原原本本叙述一遍?”

    “洛姐,我……我胸闷,喘不过气……”

    简若愚忽的从躺椅上坐直身体,脸色苍白,强制自己多次深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但依然没有一丝好转。洛雪初迅速从抽屉里找出薄荷樟脑膏,手脚麻利地涂抹在简若愚的太阳穴和后脑勺的风池穴,而后冲到窗前,将窗户开到最大限度,并把空调的选项调至换气功能。

    “现在感觉怎样?有没有舒服一些?”

    室内的冷气被窗口灌入的热风中和,简若愚觉得周身寒意消褪了许多,胸口的压迫感也有所减轻,她点点头,“谢谢,洛姐,我好点了。”

    洛雪初将温度适宜的茶杯端到她面前,“试试花草茶,我不讲究科学依据,全凭口感。你想加蜂蜜还是冰糖,自己选。”

    “原味的最好。”简若愚尝了一口,花香漫过味蕾的时候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先是茉莉花的清香,人一下子就精神了。杭白菊带点微苦,薰衣草香味醇厚,三种花巧妙地融为一体,洛姐,你真厉害!”

    “茉莉花含有一种抗抑郁的成分,情绪焦虑的人可以每天饮用。杭白菊清肝明目,薰衣草养心安神,不瞒你说,小鱼,我是特意为你调配的这壶茶。高强度的工作给你造成不小的压力,你可以适当地分散精力到其他事情上,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

    简若愚想了想,说:“平时不觉得累,虽然没法休假,但很少通宵加班,朝九晚五的作息还算准时。”

    “盲目乐观。”洛雪初摇头叹道,“心理影响生理,你感觉胸口憋闷并不是因为心脏不好,而是大脑向身体发出的警告信号。”

    “刚才我的表现是不是太反常?要不,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一个治疗时已经超出,下次咱们再约时间。”说着,洛雪初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本次免费,下回你可得准备充分一点,现金刷卡都行,别到时候说我杀熟,咱亲姐俩明算账,友谊才能地久天长,是这个理吧?”

    简若愚翻翻上衣和裤子的口袋,吐吐舌头,“出门匆忙,除了手机和公交卡,兜里一毛钱都没带。”

    洛雪初忽然笑得前仰后合,“傻!开玩笑都听不出来?你想找人聊天就找我,保持电联,我随叫随到。对了,我的手机号换了好几回,留一个最新的给你。”

    “我的号码没换过。自从来q市上学就是这个号。”简若愚照着洛雪初写下的一串数字打过去,发现洛雪初手机上显示的通讯录人名——难得糊涂。淡淡的笑意漾开在她的唇边——论起糊涂程度,她们两人不分伯仲。

    “七年不换手机号?!”洛雪初啧啧感叹,“你这个长情的家伙。将来花落谁家,谁就是天字第一号有福之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虐待狂?”简若愚反问道。

    “除非精神分裂,否则你这性格一辈子都不会变了。”洛雪初说,“虐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自虐倒是有苗头。建议你有空就来我这儿问诊,以免病发伤到自己。”

    简若愚噗嗤一下乐了,“行,一言为定!”

    -

    焮氧乐队定下九月中旬发行单曲《流泪的芥末》,而mv拍摄期间恰逢八月底的开学季,原本选好址的外景——q市海事大学,突然人满为患,不仅本校学生闻风而动,各地的粉丝也纷至沓来,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录影现场水泄不通。几番清场未果,导演和公司协商决定由外景改为棚拍,之后再补拍一些校园景色的镜头进行剪辑合成。

    言至澄、郑弈、陈珈的状态不错,棚拍的效果非常理想。mv导演极为讲求工作效率,他见大家都很给力,便提议选一个起雾的清晨在q市海事大学西校区进行秘密拍摄。公司方面表示支持,经纪人李焱却偏偏在节骨眼掉链子,下楼梯不慎踩空摔成右腿胫骨骨裂进了医院。

    公司派出一名新晋的宣传专员跟进拍摄,遭到了言至澄的强烈抵制:“他才来两个礼拜,本职工作都做不好,又没跟过mv,流程不清楚,白白耗时间!这些天练习生那边暂时没安排,不如让小鱼来救个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我们的风格……”

    这话是去医院探望李焱的时候当面说的。郑弈和陈珈都憋着不敢笑,生怕引燃言至澄的火爆脾气。

    “橙子,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李焱当然清楚言至澄心里的小算盘,“别难为小鱼了!你看不出她这一年多是成心避开你?打扰她来之不易的清静你于心何忍?公司里那么多同事,你们想想,还有谁能胜任?”

    “我想不出还有谁在三年前我们做第一张专辑的时候跟进过。”言至澄说,“火哥,你看人的眼光越来越差,现在招进公司的那些家伙,整天混日子。”

    “什么鬼话,录用他们是我个人能决定的?非逼着我骂你一顿是不是?犟得像头蠢驴,你又不是那根吃不到嘴里的胡萝卜,凭什么让所有人围着你转?”李焱起身,不料触动了腿伤,疼得龇牙咧嘴,“臭小子!等我好了再收拾你……”

    “火哥,我据理力争,到你眼里怎么变成胡搅蛮缠了?”

    “橙子,练习生周五晚上要回公司集合,小鱼带着他们去郊外拓展训练。”郑弈低声说,“这几天她联系场地和住宿,连着加班,也挺累的……”

    “对啊,橙子,你既然喜欢……”陈珈吞掉后半句话,改口道,“你多为小鱼考虑考虑,不能凡事只由着自己高兴。”

    “别人都不行,非她莫属!”言至澄主意已定,任谁劝说也动摇不得。

    “好吧。”李焱侧了身,拿起放在床头小柜上的手机,“我现在给老板打电话,你来提请求,能不能得偿所愿,就看你的造化了。”

    -

    两天后的早四点,青禾文化的保姆车准时停在了单身公寓的楼门前。

    言至澄回头瞅瞅后排座位鼾声此起彼伏的郑弈和陈珈,叹口气,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简若愚只睡了几个小时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开始加热头天晚上准备好的三个爱心便当,不想微波炉的叮叮声吵到还在睡梦中的同事小刘,于是关紧了厨房的门,却因此没听见卧室里的手机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小刘不堪其扰,蓬头垢面地爬起来吼道:“小鱼!你最好在我发疯之前来接电话!!”

    “怎么了?”简若愚听到小刘叫喊,连忙跑出厨房。

    “我严重怀疑你未老先衰,手机都被打爆了居然听不见——”小刘赤脚站在客厅地板上,“我要疯了,你干嘛设置一个诡异的铃声,这个男的谁啊?笑起来像鬼……”

    “随便截了一段音频,我觉得挺好听……”小刘的反应让简若愚忍俊不禁。她新换的手机铃声是言至澄前不久接受采访时的笑声,音质透亮而悦耳,被粉丝称作青檀击玉。或许爱屋及乌的心理,只有当局者才明白。

    “最好换一个。”小刘撇撇嘴,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往卧室走去,边走边说,“幸亏我胆大,要别人听见,指不定犯心脏病。”

    简若愚微微一笑,“准新娘子,你去睡会儿,低卡路里三明治我做好放进冰箱了,记得热透了再吃。”

    小刘顿住脚步,饿狼一般扑向简若愚,“哇哇!贤妻,我要是男的,一定娶你!”

    “呃……”简若愚摆脱不了这个热情的熊抱,只得僵在原地,“我知道你过几天试婚纱礼服,节食瘦身是必须的,但营养搭配不能胡乱将就。举手之劳而已,我也是学以致用。”

    “你对谁都这么好!”小刘松开双臂,由衷地赞道,“小鱼,你的头上有光环。”

    “天使吗?”简若愚乐不可支,“我还是喜欢做个凡人,美食美酒,不枉此生。好了,你去补个觉,我也该出发了。”

    言至澄在车外空地上徘徊良久,一刻钟转瞬即逝,仍不见人来,他突然急火攻心,想冲上楼砸门。未等他摁下门牌号对应的数字按钮,简若愚推开门禁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他和她都从彼此瞳仁里看见了一个惊慌失措的自己。自从那次大学生电影节发生一点龃龉,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面对面聊过了,谁也不敢率先打破沉默,生怕一语不合又开始争吵。就这么视线交缠默默对视,直到言至澄的肚子咕咕咕叫了几声。

    “饿了吧?”简若愚把保温饭盒包递过去,“你们仨一人一份。你的没放香菜,郑弈的拌了辣酱,陈珈那盒给他多搁了几片西红柿。”

    言至澄眼眶一热,吸吸鼻子,“小鱼,我都快忘了你做饭什么味儿了……”

    “大清早的,非把我惹哭吗?”简若愚扭过脸,抬起手背摸了一下眼角,“有什么话,今天忙完咱们再说。别让导演他们等急了,上车吧!”

    -

    五点整的校园,安宁静谧的氛围犹如旷野荒地,除却寥寥几个晨练的学生,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梦乡中。

    mv导演带领的团队已经做好各项准备,焮氧乐队一到来就进入了拍摄。前期很顺利,然而刚拍到关键的一幕,即乐队三名成员面对镜头吃下芥末流泪的画面,郑弈和陈珈一条过,但是言至澄迟迟找不到感觉。补妆的间隙,拍摄现场忽然涌过来一大波年轻男孩女孩,手持长-枪短炮对着男孩们猛按快门。

    “怎么回事?”导演气不打一处来,从监视器后站起身,“这还怎么拍?”他径直走到简若愚面前,“又是你们公司走漏的风声!为了博关注真是绞尽脑汁,一次次浪费我的时间,够了——到此为止!”

    “您……”简若愚意识到事态严重,却一时反应不及,“您听我解释,拍摄的保密工作我们公司非常重视,除了乐队成员,内部人员里知道今天外景地点的人也只有老板、火哥和我。”

    导演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你的意思是我错怪你们了?”

    “不,您没错怪任何人。现在的确是人人可疑。”场地边围拢的人群渐渐密集,简若愚直觉不妙,她恳切地请求道,“当务之急是拍完关键的镜头,导演,您放心,mv后期制作结束前,我一定揪出那个卖消息给粉丝和媒体的内-鬼,任您发落!”

    “好,欣赏你敢担当的个性,继续拍摄吧。也希望你信守承诺。”

    “我会的。”简若愚感激地笑了,“谢谢您!”

    导演指了指言至澄,“还有,你嘱咐一下你们家的艺人,让他哭就哭得伤心一点,越真实越好,不要流泪的同时面带微笑,我毕竟不是在拍荒诞喜剧。”

    “我明白。”

    简若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言至澄身边,趴在他耳畔低语了两句,后者瞬间满血复活。他站回镜头前,一手端小碟,一手持汤匙,表情凝重。导演说,场记打板,言至澄眼神忧伤,将盛满了芥末酱的汤匙放入口中,再抬起眼帘,泪水已充盈眼眶,随着镜头渐渐拉近,泪滴沿脸颊缓缓流下。见达到满意效果,导演喊了一声cut,高兴地朝简若愚竖起了大拇指。

    “你说什么了这么管用?”导演好奇地问。

    “我警告他,不好好拍mv以后只能饿肚子。”简若愚耸耸肩,“对于吃饭大过天的人,没什么比不让他吃饭更痛苦的事。”

    “年轻人果然思路开阔,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大招……”导演说,“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合作。你很像三年前你们公司的一个小姑娘,她也很机灵,而且懂得尊重和变通。”

    简若愚笑道:“她就是我。”

    “哦?《柠檬》的mv,客串女主角背影的就是你啊?”导演扶额自嘲道,“变化太大,恕我眼拙,都认不出来了。那时在片场,你爱说爱笑,是大家的开心果,我们团队好几个单身都想追你。要不要我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谢谢……”简若愚红了脸,“我有意中人了。”

    导演遗憾地摇摇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什么晚了一步?”言至澄笑吟吟地跑上前,“导演,你给小鱼介绍男朋友?她的事我最清楚,不如我爆点料……”

    “行啊,我洗耳恭听。”导演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橙子!”简若愚严肃道,“还有最后一场,你们仨去认真准备,最好一条拍完。”

    言至澄撇撇嘴,霜打茄子似的蔫了,“遵命,女王大人……”他转身走掉,导演将视线转回落在简若愚脸上,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才是一对!”

    简若愚不置可否,“娱记瞎编的花边新闻您无须理会。随着年龄增长,他们总有一天要公布恋情,现在那些都是假消息。”

    外景的最后一幕,是焮氧三个人伫立篮球球场正中位置,伸出右手交叠一处,互相鼓舞士气,而后笑着跳跃将球高高抛起。摇臂摄像机就位,导演刚喊出,忽然有个女生冲到了场地里。

    “言至澄!!”

    所有人都呆住了,简若愚定睛一看,闯入者怎么如此眼熟?身材高挑,长发披肩,卡通图案的口罩,屏幕裂痕明显的手机——难道又是那个曾在机场出言挑衅的毒-唯?手里拿的是什么?一碗泡面,碗口冒着蒸气!不好,要出事——

    简若愚不及细忖,疾步跑进场地。在女生泼出热汤的一刹那,她挡在了言至澄身前。

    下意识的行为,不曾考虑后果,那一刻,她毫无畏惧。

    灼烧般的疼痛在她皮肤上蔓延,裸-露出来的部位无一幸免。脸、耳朵、脖子、小臂,尤其是下意识侧过头时完全中招的右脸颊,皮肤仿佛要剥离掉落一样疼。

    女生愣了,反应过来却出口成脏:“神经病!面汤挡得住,要是硫酸你也帮他挡吗?!”

    郑弈也不管对方的性别了,反剪了女生的手臂将她牢牢钳住,急切地嘱咐陈珈,“还愣着干嘛!赶紧陪着橙子送小鱼上医院,这里的事交给我处理。快去!”

    -

    疼痛让简若愚对外界的感知变得麻木。

    不能动,甚至不能眨眼,药膏的凉意消褪后,伤口处的皮肤紧绷着,每动一下都是煎熬。

    她静静躺在病床上,苦苦回想刚才发生的种种。言至澄将她公主抱一直抱到保姆车前,陈珈联系司机不成,两人从学校保卫科借了一辆三轮车,歪歪扭扭地骑到医院。挂了急诊,伤口已和衣物纤维粘连,医生护士处理烫伤的皮肤要剪开她的衣服,他又跑出去给她买宽松的纯棉睡衣睡裤。回来看见她换好了病人服,才彻底放下心。

    “你觉得自己很英勇吗?”言至澄眼中满是疼惜,一开口却是责备的语气。

    简若愚没见过他这副神情,像是恼怒、发火,又像是恨不得受伤的人是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下意识地保护她值得保护的人,并不求他有所回报。

    “你发什么脾气?”她瞪圆了眼睛,牵扯地脸颊伤处一阵锐痛,“见义勇为还被你骂,我真是衰到家了!”

    “我……”他半蹲在病床前,很久没出声,眼中只有一种情绪——“以后学聪明点,干蠢事送了小命多不值……”

    “我蠢?你聪明?”她的眼里蒙上一层雾气,每吐一个字伤口就疼一下,“说句安慰的话又不会少块肉……”

    “小鱼,你不知道我刚才有多害怕……”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克制不住要抱她在怀里,但是陈珈交完医药费回来一推开门,言至澄就从床边笔直地站起,问道:“公司报-警没有?那个女的必须得严惩!”

    陈珈气喘吁吁,“郑弈电话里说,大学的保安及时赶到,把那个毒-唯控制起来报了警。公司正在派人善后,放心吧,有导演他们团队的人作证,赔偿她是逃不了的。”

    “赔偿管什么用?”言至澄愤然道,“医生说小鱼脸上可能留下疤,粉底盖得住是万幸,盖不住你让她以后怎么见人?”

    “哥,你骂错对象了……”陈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鱼这样,我也着急,可光着急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我气自己太迟钝,眼睁睁看着危险发生,却什么都做不到!”

    “橙子,别这样。”陈珈劝道,“事发突然,谁都不想小鱼受伤。我可以保证今后保持高度警惕,不管是咱们谁招的黑,我愿意冲到最前面化解。”

    “咱们是兄弟!我怎么能怪你,唉……”言至澄重重地锤了一下墙壁,眉宇间尽是消沉之气,他望着病床上面颊红肿的简若愚,伸手帮她抹去泪水,“傻,哭什么?”

    她双目紧闭,不发一语。

    陈珈看看时间,“橙子,今天下午我们学校新生典礼,我得走了。待会儿你送小鱼回公寓,张师傅那边我打过招呼,他开保姆车接你们。”

    “行。”

    “小鱼,我先走一步,晚上去看你。”陈珈把收费收据交给言至澄,“这个你保管好,一周换三次药,我交了六次的钱。临走问问医生烫伤的注意事项,照顾好小鱼。”

    言至澄点点头,“去忙吧,学生会主席!”

    陈珈走后,言至澄坐在床边一声不吭。简若愚并没睡着,她从眯着的眼缝悄悄看了他一眼,却看到他拾起她换下来搭在椅子靠背上的衣服,嘴里喃喃自语:“为什么非要选我最喜欢的黑椒牛肉味?浪费食物不觉得可耻么?!”

    她哭笑不得:饿死鬼投胎吗?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那口吃的,他啊……

    -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简若愚整整休息了一个月,把之前的法定假期和年假都补了回来。室友小刘在她休病假期间举办了婚礼,随即搬离单身公寓。两居室的房子顿时显得空空落落。

    公司考虑到简若愚的身体复原情况,一直没安排其他女同事住进来。

    得知她受伤,远在b市求学的张曚每天一通晚安call逗她笑给她好心情;同事们隔三差五帮她采购了食物和日用品送上楼;练习生的家长也纷纷打电话来慰问;郑弈的妈妈煲了汤送过来,陈珈的妈妈帮她洗晒衣服和被单。这次意外,她收获了太多来自朋友同事的关怀,一时间不由得更加伤感。

    言至澄捎来爷爷代为问候的话,他自己却什么都不明说。除了换药当天准时出现,其余时间不打电话不发讯息。大三的课程安排很紧,他有时写练习曲可以一整天不开手机,只有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才能找到真正动听的震撼人心的旋律。

    她了解,所以不去打扰他。病假结束回公司上班,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有关他的只字片语。两个人若是心有灵犀,即使山高路远很少联系,也不害怕产生隔阂。

    手头的计划表显示,十月的商演公司已接洽了八场,练习生周六起开始封闭训练,又有的忙了。简若愚接了一杯水,回到办公室,茶水间几个同事都朝她投以含义复杂的眼神。怎么?脱妆了吗?

    坐回办公桌旁,她拿出粉饼补妆。烫伤最严重的右脸,肤色和健康的皮肤差别很明显,每次照镜子她能清晰地看见。

    没什么。她对着粉饼盒的小圆镜笑了笑,合上盖子,她开始编辑邮件。

    笃笃笃——敲门声响了三下,小刘没等她说请进就神神秘秘地窜进了办公室。“小鱼,橙子那个人总是面无表情,他是不是常常发火?”

    “啊?”简若愚张大眼睛,好似自己是火星人第一次来地球观光,不知对方所云何事。

    “哎呀,你喊那么大声干啥?”小刘狡黠地挤眉弄眼,“公司里已经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你还装傻!”

    “知道什么?”简若愚完全懵了。

    “女追男隔层纱,你在追橙子,对不对?”小刘搓搓双手,不好意思地说,“我太八卦了,不过……确实忍不住才跑来跟你本人打听的。”

    简若愚赧然,“以讹传讹,你也信?”

    “不用害羞!我们都理解——”小刘一脸坦然,笑嘻嘻地摆了摆手,“你帮他挡面汤自己受伤,他过意不去陪你看医生,加上你们之前就是好朋友,久而久之产生爱慕之情,情理之中。只要做好掩护,你们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谈场恋爱!”

    简若愚双手撑住桌子,声色俱厉,“我和橙子是普通同事,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大家茶余饭后开开无聊的玩笑没关系,但不要当作真料传到媒体那里。”她快步走到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待会儿要开会,我要准备材料。”

    “你嘴真硬……”小刘讨个没趣,悻悻地离开了。

    关上门,简若愚拨出手机电话簿排名第一的号码,接通后,言至澄略显沙哑的声音出现在电话另一头:“喂,小鱼,早……”

    “你这个笨猪最好注意一言一行别装得很无辜不要让别人误会我更不要来烦我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我就当没认识过你!”她一口气说完所有想说的话,直接摁下关机键,胸中那团郁结的怨气,随着这通牢骚烟消云散。

    中午,简若愚请同事们吃披萨店的外卖。

    鸡翅和烩饭很受欢迎,大家哄抢一空。她给自己选的意面又辣又咸,只吃掉半份就渴得喉咙冒烟,不巧饮水机的水桶空了,她只得乘电梯下楼去买饮料。街对面的便利店有鲜榨的橙汁,她点了一杯,然后到旁边的冷藏柜拿纯净水,却不经意听见背后不远处两个同事闲聊提到了言至澄。

    “……光输液就输了三天,还能有假?火哥亲口说的。”

    “禽流感吗?住隔离病房那么严重,想想他一个人在y市怪可怜的,身边没个亲人朋友,唉!”

    他病了?简若愚的心跳仿佛漏跳了一个节拍,断断续续,连呼吸都变得粘滞。

    “你乱猜什么?y市以前爆发过大规模传-染-病,所以对发热病人格外关照。不过,据说只是普通感冒。”

    感冒?难怪上午打电话的时候他嗓音有点哑。

    她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不该冲他发脾气。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要不要坐晚班高铁去看他?同为独自生活的人,她能深深体会到那种病中的强烈孤独感,如果有人帮着做一顿热乎乎的饭菜,不需要煮牛烹羊,不需要珍馐海味,哪怕是一碗白粥或一份清汤素面,也会让病中的人感受到充满暖意的幸福感。

    已付款的橙汁她忘了取,水也没买,回到公司给部门下属安排好工作细则,她一边打电话向老板请假一边赶地铁去火车站。

    售票窗口的蛇形长队排到了站外广场。最快的方法是网上购票,可是她用的是古老的2g号码,没开通任何增值业务。她急得直跺脚,碰巧几步远处有对年轻情侣正在用手机购票,她稍等片刻,上前询问他们能不能帮忙买张最近一班开往y市的火车,票款可以付现金给他们。这对情侣爽快地答应了,帮她买了两点二十的高铁车票。

    进了站,乘扶梯到地下一层,检票进站,她仅用了十秒钟跑下五十多级石阶,找到5号车厢上了火车。

    四分钟后,火车启动,开出站便一直加速,直到保持在280公里的时速。简若愚长舒了一口气,找这么算,三点半之前到y市,先去大学附近市场买些新鲜食材,然后到食堂小灶请厨师帮忙烹饪,如果大厨愿意借出炉灶就更好了……想着想着,倦意袭来,她侧靠在车窗边,阖上了眼睛。

    车行至半途,她被一阵诡异的笑声惊醒,周围的乘客都看她,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来电铃声。

    言至澄的号码。

    “喂,橙子,你现在还难受吗?”简若愚问,“火车很快到站,你在寝室好好休息,我去看你……”

    “你在哪儿?”言至澄怔怔地站在写字楼前的银杏树下,“火车?什么火车?”

    “d804次啊,q市到y市,一小时零五分就到了。”简若愚说,“怎么,不欢迎我?”

    言至澄脱口而出一个脏字,继而埋怨道:“你不打个招呼跑我学校干嘛去?”

    “我不知道你生病了……上午乱骂人是我错,可你反着骂回来有点过分了……”简若愚的好心情彻底转坏,“我想给你做顿好吃的,所以请了假。既然你不欢迎我,那车到站我就买返程票!”

    “傻女人!气死我了!”言至澄几乎是大吼起来,“你在火车上,我在公司楼下,这算什么事??”

    简若愚惊呼一声:“那怎么办?”

    “好吧,你喜欢遛傻小子,我偏偏喜欢让你遛……”言至澄说,“下了火车哪儿也别去,就在车站旁边的快餐店等着我!”

    -

    简若愚将店里的冷饮热饮都喝了一遍,时间才过去不到一小时四十分。她第一次等人等得心急如焚。

    待会儿见了面说什么?仍是无关痛痒的寒暄吗?

    置身陌生的城市,没人认识她。想说的话,大可坦白相告。但是,他会作何反应?她设想过他的各种反应,却从未想过自己该怎么抽身而退。同事们有意无意的玩笑刺激了她,如果感情真的存在,一味的逃避和掩饰只会让双方都如履薄冰。维持现状不是不行,只是她想往前走一走,更靠近他一些。

    她清楚地记得他怀抱的温暖,一次,两次,她越来越向往他那双坚实而有力的臂膀,那是她最想躲进去避风的港湾……

    “您好,欢迎光临!”

    快餐店门内上方悬挂的电子感应器发出机械化的问候,简若愚回头,棒球帽和口罩全副武装的言至澄正朝她大步走来。她离开座位,微笑着迎上前。

    “橙子……”

    “你再也不能这么任性了,知道吗?”他不由分说,拥她入怀,“小鱼,说气话无所谓,但你不能离开我,我不允许!”

    “嗯,我听你的,以后我只听你的。”

    她的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背,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右手探探他的额头,“还在发烧呢,笨猪——”

    他压了压帽檐,往她手里放了一张卡,低声说:“好,你答应过给我做饭吃,我吃完饭就乖乖吃药休息。东西我都买齐了,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