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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传师之太湖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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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成亲那日,我随母亲出席喜宴,在这充满欢声笑语之地,我独坐角落喝得酩酊大醉。

    我看着他们拜堂礼成,她被送入了洞房。我那时的痛楚,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

    那夜,我不念世俗礼仪,罔顾母亲劝阻,随着她的亲人前去闹洞房。在他们闹得极凶时,我只是静静站在她身旁,低低问了那句早已萦绕在心间许久的话——“阿莲,嫁给他,你欢喜吗?”

    不知是我醉了,抑或是错觉,那一瞬,我竟瞧见她纤细地身子僵了僵。她沉默了许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再次听到那个清泠如泉水击石般足以撼动人心的声音。

    “从前,我以为沈郎君足够豁达,如今我却明白,于这漫漫俗世中谁都难以独善其身。”

    那时,我并未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酸楚,“阿莲,你……”

    “沈郎君,你我虽为知己。但从今以后,请你称我为李家娘子。”

    我憋红了眼眶子,仍是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直到新郎解除重重难关,我不得不跟随亲属离开。

    行至门前,我终究忍不住回头看去,漫漫红烛将洞房映得如梦似幻。李家郎君取了喜娘手上的称,温柔挑起她头上的喜帕,她微微抬首笑得温婉典雅。

    这样柔媚的她,是我从未见过的,一如太湖初遇,岚岚风情尽入我心底。时至今日,这些美好终究酿成了苦果,而我除了一一吞下之外别无他法。

    那一刻,我的双耳出了奇的灵敏,直到走出好远,仍能隐隐听见洞房里的声音。

    “阿莲,今日辛苦你了。这些首饰甚重,我帮你取下来吧。”

    “有劳夫郎了。今日夫郎也累了一日,这些交由下人来做便是。”

    “阿莲,你我如今结为夫妻。本是同体,何须如此客气?”

    “阿莲,能娶到你是我李凡今生最幸运的事,日后我定敬你爱你,至死不渝。”

    “阿莲,我们困觉吧?”

    “阿莲……”

    吴县的天时而总会多变那么几回,本是晴朗月夜,竟是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我弃了马匹,独自漫步离开李府。待回到家中时,我已是浑身湿透,此时此刻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便不由想起离别数日的母亲。

    然而,到得母亲房外,我竟见她似是在烧什么东西。过堂风极冷穿过,我下意识抬手接下迎面飘来的残纸,待瞧清上面的“蒋氏秀莲”四字,我只觉浑身冰冷。

    见着我进来,母亲慌乱地神色更是令我如置冰窖。我抬手挡下母亲惶然滑落的信笺,直直盯着她,“阿娘,这些是什么?”

    “子言,我、我……一切都结束了,你为何要来?”

    瞧着题签上熟悉的字迹,我几欲捏碎指骨,“阿娘,你究竟做了什么?”

    “子言,以你之才久居长安定然前途无量,那样小门小户的女子怎配得上你?”

    我心中愤然,却终究一拳击在墙壁上,不顾母亲惊惶呼唤,带着仅剩的两封信笺毅然离开。

    “当日蒋府一别,郎君近可安好?得郎君之邀,妾甚欢喜。闻君赶赴长安谋事,待回转之日,同盼与君共游。蒋氏秀莲拜上。”

    “待郎君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长安正是桃红柳绿。自打相识以来,妾便引郎君为知己。此前数封信笺皆不见回应,妾自知唐突,今此再不敢叨扰。蒋氏秀莲拜上。”

    冷风和着急雨,打得我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一柄伞遮在了我的上方,而后传来母亲悠悠地叹息,“天涯何处无芳草。前事不提,而今她却早已配不上你了,她未成亲便已怀了身孕,如此不检点的女子怎堪你念念不忘?”

    我于庭院里整整坐了一夜,次日一早,我便毅然决然的回转长安。我本以为那将会是诀别,同她的缘分也会就此深埋于吴县流年,不想这一别竟是为日后埋下三个人的难解之源。

    不久后,我娶了长安一户官家女子为妻。她知书达理、温婉雍容,且持家有道,从来毋需我操心宅院之事。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两年,对于这位结发妻子,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曾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也想着如此过下去也好,即便没了轰轰烈烈的爱意,细水长流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终究天意弄人。数年后,我被派往洪州办差,与同僚一次宴饮中,我阴错阳差到了悦泠坊的高阁。

    那日正逢一名伶人出演,无与伦比的歌舞令满堂宾客如痴如醉。而我心间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

    当玉台上的伶人拿下面纱的那刻,我的呼吸都要停滞了,竟是、竟是……她!

    经久流年,宦海无涯。我以为自己早已在岁月里失去了爱恨,所剩的不过是捧场做戏。可那一刻,我却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动得那般狂烈,比之当年更甚。

    “妾谢诸位郎君厚爱,比之其他姊妹,素莲实乃才疏学浅。幸得张妈妈栽培,素莲铭感五内。”

    张妈妈拭着眼角的泪水,“阿莲是我这些年来选中的第一人,能于高阁出演,承蒙诸位郎君捧场。”

    我心不在焉地一杯又一杯引着杯中酒,她却似对我视而未见,行走于阁楼同诸多郎君贵人谈笑风生。

    多年不见,她早已非当年模样,如此游刃有余地风艳之姿足以迷煞高阁中的所有男子。

    她绕了整整一圈同所有宾客戏言几句,便回到了玉台上,在此期间,却独独对我一人视而不见。那一刻,我并未生出半分落寞,反而隐隐欣喜。

    我最担忧的,不过是她像待所有人那样待我。可是,无论冷待也好,怎样都好,她终究是对我不同的。

    完成了父亲大人吩咐之事,我却屡屡借口滞留洪州。但凡悦泠坊宴饮,我无不出席,不为其他只为能见见她。

    后来,她与楼中丫鬟一同前去寺庙烧香,遇上蓄谋已久的恶霸。我为了救她身受重伤,她不眠不休守在我床边,说了许多当年之事。

    那时,我方才知道,原来当年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离开吴县赶赴长安后,她收到了我的书信,也曾多次寄信长安,却从未收到回复。

    后来李府郎君上门提亲,蒋掌柜对这桩亲事极为满意,便应了下来。她抵死不从,母亲知晓此事后从中动了些手段。不久后,坊间流传出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趣事儿,吴县第一当的千金未婚先孕,李家郎君气魄逼人,不嫌其轻浮,提前举办婚宴。

    她本是抱着绝决之心写下请帖,不想母亲为了让我死心便再未阻拦书信。我得到消息赶回吴县,却不知其中关节,最终暗自神伤眼睁睁瞧着她嫁给别人。

    洞房里,她听似不着边际的话,如今想来却令我酸楚痛心。她究竟是在多么绝望之下,才说出让我称她为“李家娘子”?

    那时,我未曾鼓足勇气带她离开,本以为是为她好。却原来,不久后蒋家便已败落,她意外流掉了孩子竟被李家休弃。

    再后来,她父亲病重,只能四处奔波维持生计。然而,纵是掏空了所有心思却终究入不敷出。眼见着父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她阴差阳错遇上了张妈妈。

    张妈妈爱惜她的才貌,欲收她入悦泠坊,却被她毅然拒绝了。直到数日后父亲病危,她终于痛定思痛,与悦泠坊签下卖身契。

    然而,当她拿到银钱为父亲治病,却被大夫称为强弩之末,叫她不必白费心思早些准备后事。打哪儿以后,她便栖身悦泠坊,好在张妈妈一向待她甚好,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我伤好了以后便为她赎了身,带着她一同回到长安。我本想将她带回府邸,却被她拒绝了,“子言,我知道已经有了妻子。女人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她是你的发妻,你不要负了她。至于我,名分早已无关紧要了,你能为我置一处别院落居,已是甚好。”

    我百般劝说,她却始终不为所动。无奈之下,我也只得遵从她的选择,只是打哪儿以后,我对她的愧疚越发深沉。爱重她的同时,更不禁多了几分呵护,也因此对妻子分身乏术。

    我的异样终究被妻子发现了,本以为不过一场争执,一切也总能寻到两全之法。谁知,后来竟阴差阳错的酿成那般结果。

    妻子趁着我外出办事,不知怎就说动了她。她竟刘书一封离开了长安,我回去后痛不欲生,发了疯似的寻找,一晃便是十三年。

    我本以为她是恼了我,再也不愿见我。然而,高阁再度重启,随着那名伶人的相遇,当年种种如剥丝抽茧般浮出水面。

    当我得知,那年她离开后竟是被妻子派人凿沉了船险些葬身江河,方才下落不明,我不禁想起幼年的一桩事。

    那时母亲极信奉神佛,时常去镇子里的寺庙烧香。一次,我听闻母亲要出去便缠着她一道儿出去玩耍,庙里的方丈见着我便道,“此子命犯桃花,主母当慎重之。”

    难道这便是我的劫?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方才晓得自己当时的想法究竟有多可笑。而真正的劫,却远非我所能想象的。